2023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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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后母亲告诉我,我将要出生的时候,因为横胎难产。当时情况危急,如不及时处置,母子皆有危险。医生的意见是立即剖腹产,但母亲一再坚持要顺产。后来在一位有经验的老医生慢慢推揉下,胎位终于回正,我得以顺产出生,并且母子平安。在这个人命关天的当口,我的父亲远在海南出差。直到三天后,接到加急电报的父亲赶到医院,我们父子才第一次相见。
父亲是中年得子,想来当时见到我时一定是兴奋莫名的。三十余年后,当我从医生手中捧起我的初生孩子时,我的心情应该与父亲初见我时是一样的。略有不同的可能是父亲也许会有点歉疚,毕竟最凶险最需要家属做决断的时刻,他没在母子身边。
此后父亲仍然经常出差。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父亲经常不在家,十天半月才回到家里一次。我渐渐懂事之后,知道了父亲的职业是供销社里的一个采购员,需要出差到各地去采购物资,并且主要是到农村地区。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交通极其困难,可以想见父亲经历了多少风餐露宿、爬山涉水的艰辛。甚至于在我3岁多第一次做双腿矫正的大手术时,父亲也缺席了,只有母亲一个人背着我远赴省城去做手术。
长大后母亲说起为我做手术的艰难,才告诉我当时父亲缺席的真相:父亲被关了三年牛棚,工资停发。原因是父亲有“历史反革命”的嫌疑!这对于一向认为自己“根正苗红”的我来说,不谛是晴天霹雳!好在当时“文革”已过,父亲才道出原委。父亲20出头,也就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时,从乡下老家来到省城找工作,看到街上有人在招工即上前应聘。正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成千上万到深圳打工的外来青工一样。乡下来的懵懂少年哪里知道,招聘单位原来是属于国民党军队后勤部门的一个采办点。父亲就在这个采办点做了一个临时工。解放后,这个机构并入了供销社系统。如此,父亲就留下了曾为旧政权工作的“历史污点”。今天的人调侃49年追随国民党是“几大傻”之一,我父亲恰不幸属于其中之一。今人可能无法理解,在那个特殊年代,这一“傻”给父亲和他的家庭带来了多少无法言说的苦难。
也许是心怀欠疚,父亲对母亲和孩子们都极其宽容。父亲在家的时候,总是在母亲的指挥下干这干那,永不停止绝无怨言。我小时候极其调皮捣蛋,有时候闯了祸,母亲要动手打我,就在我大难临头之际,父亲就会适时出现说:我来!只见父亲打我的时候把手掌撑得大大的,雷霆万钧一挥而下,掌风呼啸可怕得很!眼看打到我身上时却又紧急煞车重重地按在我的屁股上,一点都不疼。很快我就察知父亲那慈眉善目,即使吹须瞪眼也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从此我趋利避害,事情败露要接受惩罚时就竭尽全力往父亲身后躲。
父亲人缘极好,谈吐幽默,家里常常高朋满座。老来串门的有他的同事,有客家老乡,有中学校长,也有摆地摊修单车的师傅。母亲老骂他整天就知道吹牛,就一张嘴惹事!父亲就咧嘴无言笑笑。某一个晚上,父亲和几个朋友一边抽着两毛钱一包的“丰收”香烟,一边海阔天空的聊天,我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做作业。忽然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窜入我的耳膜,那可都是当时中央的大人物。他们在谈论这几个大人物,并且臧否之间多有贬辞。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母亲让我上街买早餐。不料我一到街上,发现大马路上新刷了大字标语,当时感觉每个字得有一辆解放牌汽车那么大。我骑着自行车快速把标语看全了,内容把我吓了一跳!早餐也不买了,飞奔回家急忙报告父亲,街上刷着大标语:热烈庆祝粉碎“王张江姚”反革命集团!父亲显然也吓了一跳:啊?连江也抓了?!后来我想,连父亲这么底层的人都对那几个人反感,可知他们如何不得民心。
父亲古道热肠、乐于助人。乡下亲戚、同事邻里,多有相帮,有时候还惹母亲略有微词。有一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小姐姐,原来父亲的一位同事,因与领导有矛盾,负气出走全家迁回湖北农村务农。父亲苦劝无效,又见同事最小的女儿马上高中毕业,却即将失去城镇户口和招工机会。父亲和母亲商量后力劝同事把小女儿留下,由他们代为抚养。就这样,父亲同事的小女儿户口迁入我家,我多了个姐姐。姐姐在我们家生活,毕业招工、谈婚论嫁、结婚生子,皆由我父母一手操办。前些日子姐姐带着我父母带大的孩子来看我母亲,母亲因老年痴呆已经不认得人了。高大壮实的大小伙一边笑着喊外婆,一边泪流满面!
我离家到省城上大学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母亲敢作敢为,承包了她厂里靠马路边的一个小小的门面房,做起了杂货生意。这在当时父母那一代人里,也可算是石破天惊之举。一年后的寒假,我在家里听到父母在房里嘀咕,母亲告诉父亲一年就挣了1万块钱!父亲紧张地说:快赶紧见好就收吧,哪天运动一来我们又要遭殃了。这回母亲难得听进了父亲的意见,很快就不再承包经营了。显然他们对特殊年代的经历都心有余悸。
父亲八十年代就退休了。退了休的父亲喜欢给我写信,三天两头就写一封,有时候一页纸,有时候洋洋洒洒几千言。父亲的字其实并不如其人,他的字多有锋芒,而非象他本人一样温厚内敛。信的内容除了家长里短,最多的就是告诫我要正直做人不走歪路。偶尔,也会谈起他年轻时的一些经历,让我读来不至于太枯燥。这些告诫和劝勉的信持续不断、不厌其烦,即使后来电话普及了也依然如故。直到我把他们接到身边生活,不需要写信了为止。那个时候我已经成年已久成家立业已久了。直到我也做了父亲,面对即将离家踏上社会的孩子,才更深刻地理解了我那一辈子谨小慎微的父亲,是有多担心他那个小时候调皮捣蛋经常闯祸的孩子。
我工作五年后,有一天领导要找我谈话,我心里一阵紧张,不知道又有啥毛病被领导逮住了。没想到领导说要提拔我,我就问提拔成啥呀?领导说副科级呀!我也不敢问副科级是啥,回头写了封信给父亲,问他退休时是啥级别,父亲回信说是副股级。这下我就乐了,我才20几岁就副科了,已经超过父亲,熬到退休怎么也得正科了吧,写了封信给老爸报喜得瑟了一把。父亲知道我提拔了,又是一封长信,谆谆善诱义正词严,要我遵章守法、尽职尽责,尤其是切切不可滥权贪腐!
早些年我长途驱车返乡过年,每一次进入楼下大院时,都能看到父亲站在大院门口,仔细地打量着驶入大院的每一辆汽车。当确认不是我开的车时,父亲就一边给人道歉,一边悻悻然地退到一边。直到我开车到他跟前,喊他一声爸时,他眼睛一亮快步走来,叫着我的名字,说我就估计你应该快到了。天知道父亲在楼下等了多久、打量过多少辆进入大院的汽车!停好车我这边正把车上的行李往下搬,回头一看发现七老八十的父亲已经拎着我最重的箱子在楼梯上健步如飞,令我惊叹老父亲怎么这么厉害!
父亲性情温厚随和,家里大小事务都是母亲作主。某一年父母来我这过年,聊天聊到生死后事,母亲一时兴起说让我带他们去看看墓园,以备后事。我带他们去了,也预订了一块墓地。可是他们回去不久,母亲打电话来,说墓地不要了,他们想好了百年之后,骨灰就随便撒到哪个树头做肥即可。我很惊叹父母如此豁达开明。隔了一年我再见到父母时想起这件事,想想不要墓地这多半是母亲的主意,父亲心里未必赞成。我悄悄问父亲,还是给您留块地吧,以后还能让孙辈们有个念想。父亲闻言眼睛放光,一迭声说好呀好呀。那神情天真烂漫纯洁无邪。
父亲一向身体很好,年近90了还生活自理,家里的洗衣机都舍不得用,自己手洗衣服。在离世前半年做过一次体检,各项指标基本正常,比我还健康。91岁那年的冬天,父亲终于躺下昏睡过去,半个月后在无知无觉中告别人世。
父亲一生苦辣酸甜、历经劫难,惟性情温厚、谦和谨慎、正直善良。一生殚精竭虑护家人周全、济亲朋急难。及年至高龄油尽灯枯寿终正寝,亦为幸事。
我也已经年近花甲,时而惊觉,随着年岁越长,自己的性情变得越来越象父亲。这或许是遗传的力量,或许是来自父亲长年的教化。感谢父亲!
谨以此文,祭奠父亲仙逝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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